“你把学生放在心里,
学生把你高高捧起。”
作者:尹洁
前几天,吕品昌又收到了学生发来的“私信”,说气温都降到零下5摄氏度了,教室里又没暖气,学校为什么还要求学生晚上去自习?“教室里冷冰冰的,坐都坐不住,我们在宿舍里自习不是一样的吗?”处理类似的问题,是吕品昌的工作常态。在网上,学生们给他送了一个令同行羡慕的称号——“全世界最好的校长”。
·2022年,吕品昌(前左)在学生的毕业典礼上被抱起来。
一、“校长,这件事怎么办?”
2020年9月,已近花甲之年的吕品昌,回到自己的母校景德镇陶瓷大学(以下简称陶大),担任主持行政工作的副校长。由于校长职位空缺,他实际上做的是校长的工作。
那时的他不会想到,3年后,自己的名字上了热搜,一下子破圈了。
与专业机构公布的高校排名相比,社交软件虎扑上的“高校评分”是一个类似“大众点评网”的平台。在这个平台上,有1.1万人给陶大打出了平均9.3分(满分10分)的高分。
·学生在虎扑上给陶大的打分和留言。
在分数下方的高赞评价里,很多留言是关于吕品昌的,除了“全世界最好的校长”外,还有一条也得到了很多赞:“你把学生放在心里,学生把你高高捧起。”
评论中,有学生将吕品昌称为“九口校长”,因为他的名字里有9个“口”:“你给明星发信息不一定回,但你给‘九口校长’发信息,他铁定回。”
显然,除了名字里的“口”多,吕品昌也在学生中获得了普遍的好口碑。随着热搜阅读量的暴涨,“九口校长”这个称呼也传开了。
“学生们会在虎扑网上这样评价我,是我没想到的事。”吕品昌对《环球人物》记者说,“我本来觉得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时间回溯到2022年底,陶大正因疫情处于封闭状态,学生们遇到了很多实际困难——期末考试、研究生考试、放寒假时间、春节安排等都因疫情而产生了不确定性,校园里还流传着一些小道消息,很多学生感到无所适从。
那时吕品昌的微信号并没有多少学生知道。他就任副校长时,因防疫需要一直住在博士生宿舍楼,只能利用晚上和周末的空闲时间在校园里走一走,跟学生聊一聊。起初学生并不知道他是谁,他也没有公开自己的微信号。
但在2022年12月3日至7日期间,正在省委党校培训的吕品昌突然收到大量的学生短信,反映学校存在的各类问题,他感到大家的情绪有些焦虑,问题也是越来越多,矛盾也更加尖锐。
为了详细了解情况,他主动添加了几名学生的微信。
“我想在第一时间把准确信息告诉学生,同时获知他们的诉求。加微信方便他们发图片,直接沟通可以稳定他们的情绪,澄清一些谣传,及时解决问题。”吕品昌回忆道。
有学生询问:“校长,教室里太冷了,手冰写不好字,马上要考四级了,图书馆能正常开放吗?”
吕品昌回复:“我们尽快安排解决!”
“校长,我想问一下今年寒假可以留校吗?”
“可以!”
…………
加吕品昌微信的学生越来越多,提出的问题也五花八门。其中大部分合理诉求,吕品昌都迅速安排了解决方案,还有一些特殊情况,他也尽量在规定允许的范围内给予照顾,至少让学生感受到了温暖。
一名学生询问放假日期时,提到自己的外婆马上要过88岁大寿,“她老人家身体不好而我又在外地上学,聚少离多,我想她肯定想看到刚步入大学的外孙参加她的寿庆……”
吕品昌回道:“本月15日前一定会让你回到家与你高寿的外婆团聚!不过要买得到车票哦!”
·吕品昌与学生的微信对话截图。
到了放假前夕,有家长计划开车来接孩子,但因防疫政策只能开到高速路口,学生发信息问吕品昌:“学校会送我们到高速路口吗?”
吕品昌坦诚相告:“你这个太特例了,到时候我用我的车送你吧!”
当然,也有一些学生提出了完全不合理的诉求,吕品昌同样直接而明确地回复:“这违反了相关政策,是行不通的。”
二、“因材施艺”和“因材施教”
对于陶大,吕品昌怀着深厚的感情。他出生于江西上饶,受父亲和兄长影响,少年时就对绘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,“在绘画上,我总能获得一种刻骨铭心的幸福感,这是我日后走上艺术道路的内在精神源泉。”1978年,吕品昌考入陶大的前身——景德镇陶瓷学院,在雕塑系学习。当时他还不满16岁。吕品昌眼中的景德镇,是一块寄蕴着中国陶瓷灵魂又富有浓郁传统文化气息的土地。这座千年瓷都的独特氛围,在他的青年时代不断激发出创作热情和灵感。他曾在文章中写道:“在这里,我获得了兼取以至交融陶瓷艺术与雕塑艺术的最初机缘,‘雕塑’和‘陶艺’从此成为贯穿我艺术道路的两个关键词。”
·景德镇陶瓷学院。
1982年,吕品昌本科毕业。当时大学生的工作还由学校包分配,因为成绩优秀,他获得了到北京工作的机会,却主动放弃了。“我当时听说北京是吃面食的,可我吃不惯面食,就喜欢吃大米,加上我父母都在上饶,我希望离家近一点,就没去北京,而是留校任教了。当时大家都骂我傻。”吕品昌回忆道。之后的12年,吕品昌一直在景德镇陶瓷学院任教。在此期间,他攻读了硕士研究生,开始尝试将雕塑语言和技法运用于陶艺的各种可能性,并在传统框架之外进行了一些突破性创作,得到了业内外的广泛认可。1994年,吕品昌在中国美术馆完成了第一次个人艺术展,受到学术界广泛关注。当时中央美术学院正处在学科调整和改革阶段,缺少教授材料雕塑的教师,因此吕品昌如愿加盟了中央美术学院。在雕塑系,他一干就是25年,并从2008年开始主持雕塑系工作,后担任系主任和造型学院副院长,直到2020年回到陶大任副校长。
·吕品昌的雕塑作品。
“算下来,我担任教师工作已经40多年了。”吕品昌说,“我喜欢教师这个职业,也喜欢与年轻人打交道。他们充满活力和朝气,接触多了,我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,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动上,跟年轻人相处都能让我延缓衰老。”吕品昌曾说,自己不喜欢预设性太强或太有计划性的创作,而是希望营造一种轻松自在的氛围,“随形就势,因材施艺”。这种理念也被他应用在了教学领域。在谈到与学生的相处之道时,他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“因材施教”。“我们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,原生家庭的背景不同,教育环境差异很大,必然形成不同的性格。到了大学阶段,有些人性格张扬,有些人性格内敛,有些人爱交际,有些人爱独处……性格一旦形成是很难改变的,当老师就要接受这种差异性。”吕品昌坦言,每次课程结束,按学校要求给学生分层级打分,是令他很犯难的一件事,尤其是按照一定比例打90分、80分、70分,甚至不及格。“学生都有不足,也都有优点。只要他们能在老师的指导下健康成长,发挥出自己的能力和长处,教育的目的就达到了。”在他看来,要得到学生的信任,仅靠交谈是不够的,关键是“交心”。陶大有一个心理咨询中心,但一些被周围人认为有“心理障碍”的学生,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,也很少去中心咨询。得知这种情况后,吕品昌从学生工作处要来了相关学生的微信。“在沟通中,我感觉大部分学生并不是有什么心理障碍,而是学习、就业、前途等方面的压力导致的。我就针对每一名学生的情况和特长,帮他们规划未来的道路,也和他们交流一些学术问题,每次沟通的效果都还挺好的。”
·吕品昌(右)与学生们在一起。
三、“不说教,也不讨好”
自从当了陶大副校长,吕品昌每天的工作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。全校师生的大事小情都要管,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行政管理上,连给学生上课都不得不安排到周末。很多时候,他的角色更像一个协调者——协调学生、老师和校规之间的各种矛盾。就拿最近的“教室没暖气,学生晚上能不能在宿舍自习”的问题来说,吕品昌觉得学生的意见合理,就跟老师们商量采纳学生意见。结果一些老师表示,学生太娇气,还用抗美援朝时的“冰雕连”举例,说吕品昌“太护犊子了”。吕品昌觉得这个例子不合适。“那是什么年代,战争年代啊,既没有选择,也没有条件保暖。现在什么年代了,还让我们的学生去受那种苦吗?而且就暂停几天,等寒流过去后再恢复晚自习嘛。”经过沟通,所涉及的院系都认可了他的意见。既要坚持原则,又要人性化管理,吕品昌在二者的平衡之间把握着尺度。自从“全世界最好的校长”上了热搜,一些寻求帮助的学生也慕名而来。其中一名学生已经从陶大毕业近两年,因为在校时挂科,没能拿到毕业证。学校按规定给他安排了补考,还是没有合格。后来这名学生想参军,其他手续都办好了,就差一张大学文凭,他和父母多次找到学校和吕品昌,含泪请求再给一次补考机会。“我希望尽可能解决他的问题,但与学校各部门沟通协调后发现确实无能为力。我们也希望学生有个好工作、好前途,也给了补考机会,但学生没能把握住。如果特殊处理,对其他学生就不公平了。我也感到非常遗憾,但毕竟有校规校纪,不可能只给一个人开绿灯。”吕品昌说。
·创作中的吕品昌。
景德镇位于丘陵地带,陶大宿舍与教室之间有不少的山坡,学生经常上坡下坡,自行车不方便,便纷纷购买电动自行车,开得很快,又不戴安全帽,结果发生了多起受伤事故,还发生过因为电动车老化,充电时引起火灾的事件。一年前,出于安全考虑,吕品昌决定禁止学生自行购买电动车,同时引入校园绿色共享电动车。为了促使学生放弃之前购买的电动车,校园里也不再安装充电桩,结果引发学生不少投诉。“学生给我发微信抱怨没法充电了,我说是的,就是要让你们感到充电困难,让个人电动车逐步退出校园。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,为了学校的安全。你们要是私搭电线充电,学校还要给处分。”吕品昌说。在把道理讲清楚后,学生们接受了。同时,学校也不断增加共享电动车的数量,对现有学生自购电动车保有量采取登记淘汰制,争取在三年内全部更换为安全性能高的校园共享电动车。“其实只要你愿意听学生倾诉,然后能够说服他们,学生是可以理解的,也是通情达理的。”吕品昌认为,不同年代的人在思想观念上不可能没有差别,如果老师一味说教,必然会加深代沟。他的办法是站在学生的角度去沟通。“现在的学生思想更加独立,个性更加鲜明,老师要想与学生充分交流,就要主动适应他们的状态,但绝对不是迎合甚至讨好,而是明确指出他们的优缺点,只要公正客观,学生会心悦诚服的。”吕品昌希望自己的学生有激情、有理想,而不是单纯赚钱过日子。“无论什么专业的学生,格局要大,目标要远。一个国家如果没有理想,很难发展,一个人也是如此。当几百年后的人回看21世纪时,我们能为他们留下什么艺术遗产?我特别希望年轻一代的艺术工作者开创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风格,这是我作为老师最大的愿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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